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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家漢早上醒過來,屋內透進了陽光,即使放下了全部的窗簾亦然,柔和的金黃與溫暖。他拉開棉被,穿上外套時順手拿了一件,腳步不停地從敞開的房門走到客廳。沙發上的那個人和衣躺著,身上捲著他放在那裡的羊毛毯,一半落到了地上,就像他一直躺在那裡似的睡著。早上仍有寒意,所以他把外套再披在他身上,調整著讓毛毯和外套都裹得嚴實,觸手溫暖,而那個人微蹙的眉頭鬆開,略弛的嘴角錯覺般的向上勾起。等到張家漢驚覺快近出門時間,匆匆走到盥洗室刷牙刮鬍子洗臉時,發現自己也一樣。

  是一樣,從加拿大終於遇見之後,沒有什麼變化,一如往常,只是他的生活裡,多了一個人同行,即使那時間短得像縮水的毛衣,至少不再是記憶的影子,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從地面爬起,不令他哭也不令他笑,幾年以後就不會再如此了──僅僅就是習慣了。

  現在要重新習慣。

  他烤了全麥吐司和醃過的肉片,用小黃瓜和番茄簡單做了三明治,把昨晚熬好的蔬菜湯加熱,快速解決了一餐,把另一份罩進紗櫥放入電鍋,留下字條。出門時沙發上的人還在睡,他摸了摸他的肩,在他微睜開眼的短暫時間,交換了一句「我出門了喔。」「喔──路上小心……」的氣音,然後戴上口罩離開家門。

  和平日一樣的早晨,天上有雲,此刻是沸水裡打散了的蛋白,細緻如絲地散開,蛋黃還未凝固。只是時間還不夠長的關係。他想。想像他在家中睡著,可能已經醒了在屋裡走來走去,盥洗,把湯喝完後如儀地吃早餐,洗碗,沖杯咖啡靠在椅背上抽一根菸。思想裡的他不再僅是年少的模樣,自己僅能如影地跟隨。當雲層隨著腳步從斑斕的期待收斂成縫隙裡透出的一抹絳紅,汽車的車燈早已閃爍連綿匯合成潮,他背著吉他,帶著食物,在看不見盡頭的光之海裡安靜地划行,直到停靠一個熟悉的港口。管理員已經認識了他,測了體溫刷過身份證點了頭後不到半分鐘就放行,而他也早已能免除那不必要的緊張──但這僅是第一關。他傳了訊息,讓電梯載他向上,開啟,走近那扇關起的門時,他還是深呼吸了幾下,幾近無聲地敲了一記,等待,直到那門打開,一個機伶嬌小的年輕女孩把他拉了進去。

  (張大哥你來啦。)

  (辛苦了。)他遞過買好的蛋塔,讓她眼睛一亮。

  (哇──我先代劇組謝謝你!)

  他點點頭,跟著雅蓉像魚一樣鑽進逐漸加深的黑暗,(不用客氣,今天……)

  (快好了,最後一場,頂多再一個、再一個、或者再一個──Take吧──王導沒問題的話。)

  辨識出雅蓉話語與眉目神情中模仿那個人的語調線條,他微微一笑。

  場景很暗,光線下僅是一盞檯燈,和底下的一具電話。「場四 Shot 2 Take 9」「Action」那個人沉沉的尾音還在半空,電話鈴聲就準確而突兀地響起,鈴鈴鈴的聲音如鳥在玻璃反覆撞擊,敲出了裂痕。

  他的戲裡總是有聲音,像這樣在黑暗中如恆定不滅的光,不論是俊男美女談情說愛的偶像劇,推理劇──雖然收視率不高但他看了好幾次──還有那個得獎的短片──那支短片他一直記得那段,裡頭的少女送走了最好的朋友到台北,把她的手交給了她的男朋友,然後自己坐火車回家鄉。那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少女上了火車後,卻沒有找可以坐的座位(她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好友),而是默默地站在車廂間的連廊,直到火車啟動。然後,她進了車廂,像遊魂一樣,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地,確認。火車裡沒有拉下窗簾的玻璃外有時盞盞燈光像暗夜臉上未癒的疤痕,喀噹,喀噹;有時經過昏暗的小小車站迷路似的斷軌,和她一起靜默,久久無聲。好容易動了,跳躍似的,再次一塊一塊疊映著少女的白衣黑裙,走到了門前,她站立了許久,有時回轉,有時推門穿過。

  來來回回,她就這樣走了全部的車廂。腳步搖搖晃晃的,傷疤時斷時續,只有火車前進的聲音,喀噹,喀噹。

  跟這一幕的少年一樣,發了燒,弓著身,呼吸起伏抖顫猶似即將懸墜的葉,裹著毯子,在吶喊的電話旁徘徊,手伸到半空中,始終沒有接起來。

  為了那一段的聲音,張家漢哭了一整夜。

 

  「Cut!」

  他眨了眨眼,鈴聲在少年接起話筒的同時乍停,剛剛除了聲音全部靜止的場景如打開的魔術罐般動了起來,雅蓉笑嘻嘻地看著他,把熟悉的色皮夾遞來:「王導說這個要給你保管。我去忙囉。」

  皮夾不小,卻無法同時裝下無措和猶豫,他只能接了過去。

 

  「你要雅蓉拿皮夾給我幹麼?」

  「幫劇組買吃的啊。」

  「我自己會買吧。」張家漢遞過去一袋生煎包。

  「你為什麼都買甜的?」走到不用戴口罩的地方,王柏德接過打開,大口咬下,說話口齒不清。

  「甜的大家都喜歡──誒,你不怕她看到啊?」

  「雅蓉不是那樣的孩子。雖然她好奇得要死。」

  「她要是看過了怎麼辦?」

  王柏德笑了笑。「你自己看了不就知道了?」說著就把皮夾從他手上接了回去。

 

  忽然想起之前這段對話,他轉身走到角落,把皮夾打開,找到那個最裡面的夾層,抽出。

  那是一張瀑布的照片,銀白奔騰猶如雪崩,有數隻飛鳥盤旋──在底下是他的側影,遠遠的仰望著,像是鏡頭兩端都沒有發現。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收起來,一轉身,看著那個人大步向他走來,他笑,拎高手上的鮪魚飯團。

 

  離開了港口,張家漢轉頭徵詢,接到對方投來的目光,「散散步?」「好啊。」就並肩重新浸入濃烈的夜藍裡。因為接近節慶,城市裡的燈飾亮起火光,溫暖了空氣,加速了光之海潮的湧流,他們卻遠離各式的歌聲和戴著口罩的人潮,一直走進附近森綠的校園。來到生態池附近,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因為夜深,經過的人不多,只有池邊岩石上的夜鷺點著頭在打瞌睡。近日無雨,岩石大半裸露,四周極暗,只有月光沖洗岩面,填平缺口而至滿溢。王柏德拿起一塊石頭,向夜空投擲,輕輕「哆」的一聲,讓夜鷺被吵醒了,向著他們的方向叫了一聲,就展翼點過水面,漣漪陣陣漾開……

 

  「誒,今天這場,有什麼感想嗎?」

  「為什麼不接電話?」他望著夜鷺振翅飛去,沒頭沒腦地問。

  「接了不會比較好吧。」

  「不接怎麼知道?」那種「就知道你會問這個」的語氣──好啦他就是會問。

  「所以接啦,不可能不接的吧。」

  他看著對方咀嚼著飯團的側臉,笑了。

  「那你今天上得怎樣?」

  「手感有再回來一點。」

  「這樣啊,那什麼時候可以作曲呢?」

  「怎麼,你想要雇用我啊?」

  「看你想不想去澎湖囉。」

 

  沐浴在夜風中,張家漢還在感受葉子梳整著風的聲音,有點朦朧的意識瞬間清醒:「澎湖?」

  「嗯,三個月。」

  靜默裡一對情侶經過,發現他們坐在那裡就離開了,其中一位還回頭多看了一眼,「那,我大概得去學用視訊了。」

  「……是嗎?」

 

  如果要說這三十年他學到什麼,張家漢想,除了蟄伏著觀察,怎麼默默地達成目的而不被發現──包括了彈吉他、學作曲與外語,參加遊行,隱瞞自己不婚的真正原因,經手的從數字回到文字──之外,他最常在反覆學習的,就是認識王柏德這個人。

  那長長的、不到兩年的時間,如烈火與寒冰交迫,狂喜與大悲交替襲擊,無序的依戀和冷漠置換了他的所有感官。回想起來,他曾經那麼在乎這個人,卻不真的了解他,傾近他的靈魂,卻聽不見那細微的呼喊,也許是因為,他自己的,太過喧囂了──這使他在漫長靜默的光陰裡,細細地,片斷解析,猶如初學語言般,一一分辨語氣、音調、咬字,重理文法──什麼時候笑著,卻是悲傷;看似漫不在乎,其實認真;怎麼在天馬行空中尋找方向──就像他現在臉上的表情。

  「走吧。我覺得有點冷。」

  「哪。」他把背包裡的圍巾拿出來給他。他接過時噗嗤笑了。

  「你準備得真齊全。」

  「……」還不是你總是什麼都不帶。

  離開生態池,又走了一段路,遠方的燈光與熱鬧,預告著就要離開,令張家漢有些恍惚──那個他曾經怎麼等,都等不到人的公園──但似乎沒有適合的時機。還在想怎麼開口,王柏德把剛裝過飯團的紙揉成一團,像投籃般輕巧地拋出了那句話:

  「那張照片,我收起來了。」

  所以加拿大那次真的是故意的。他吐了口氣。

  「當導演的,是不是眼睛和耳朵要特別利啊?」

  「只要不睡覺,差不多都不能打烊吧。」

  「但你總在睡啊。」

  「那就看是跟誰在一起了。」

  接著對方投來的笑眼,他一時忘了呼吸。

  「現在呢?」

  「現在嘛……我想找氣球。」

  重新投入熱鬧當中,像走出了夢中的場景,只是仍遠離著人群並行──張家漢循著他的目光往天空看去,各色招牌像一堆堆散落的拼圖,拼不進天空裡的雲,當然也不會有氣球。

  「我一路走來都沒有看到。」

  「唔──看來得想想別的辦法了。」

  「風箏怎麼樣?可以用線收回來。」

  「好啊。反正是給你的。」

  如狂風般突然的話語,讓張家漢的思緒有一瞬間的打結。

  「……給我的?」

  「你還記得那氣球上寫什麼嗎?」

  「……」他怎麼不記得,「快樂天堂,輕鬆成家」都是他做不到的事。還有他曾經傳送出去,卻轉送別人的……

  領悟的瞬間,他忽然不敢看他,「……一定要那麼高調,讓全世界都知道嗎?」

  「就是只能讓全世界知道啊。不過你不是知道嗎,『是我談的戀愛。氣球是我放的。』」

  眼淚再次突湧上來,他用笑忍住了,道:「人在年輕的時候真的會做很多蠢事呢。」以為觸手的溫度能恆久不褪,以為幸福遠在未來,以為不緊緊抓住就是失去,以為可以一起走到海的彼岸,即使走下去就是地獄。

  他聽到王柏德的笑聲:

  「我覺得很好啊,飯團涼了還是很好吃。謝啦。」

  

  「Birdy,」

  「幹麼?」

  「什麼時候要去澎湖啊。」

  「過完年吧。還要看疫情控制的狀況,跟劇組協調。」

  「那先教我用視訊吧?否則琴姐不會放我走。」

  他聽到他呼吸裡的笑聲。

  「好啊。」


  夜空深濃,少了太陽這盞光,仍反映著湛藍的晴朗。並肩在光之海裡泅泳,回憶的氣球從手上冉冉上升,張家漢覺得自己願意相信,不僅僅是一段路而已,他們能一起游到彼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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