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拙文〈試析神父《刻在》電影裡的意義〉當中,從結構安排統整神父存在於《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後稱《刻在》)裡的作用,其中神父對張家漢(後稱阿漢)的輔導,在「你讓我下地獄」可說是這段情感的一個小總結與預告,同時指涉了「同性戀都要下地獄」在宗教或社會上背負的原罪,以及阿漢與王柏德(後稱Birdy)關係的絕境。而以後者而言,這個地獄的最底層,無疑是電話亭裡的對話。
從時序的安排來看,在神父為阿漢包紮完,告訴他家鄉的「寧靜革命」勸慰他改變需要時間之後,無論是阿漢家的衝突還是澎湖之行,故事都是以順敘進行;但那通電話,卻是在三十年後的同學會,中年張家漢拿到Birdy的聯絡方式,試圖撥手機的時候,才用電話鈴聲回到過去。以這樣的剪接敘事,除了可以自然帶出這是澎湖行一年後的電話,也能突顯兩通電話的共通之處:都是久別後好不容易才得以聯絡,都不知道Birdy真正的近況,所以都抱持著期待與情怯──這是我原本的理解。但在試著比較三十年前後的對話後,我才發現這個連結的方式,是以一種「沙漏型」的結構來鋪陳兩個結局,並在前後有細密的呼應。以下試以分析之。
(一)希望漏失/倒數計時
那時候,我把那些交給你保管了。
現在,還在你那裡嗎?
澎湖行的最後一句交代,是阿漢的口白:
「他說他要準備聯考。我們,就再也沒見了。」
「聯考」相關的訊息在Birdy的口中出現過數次,包括在教堂分別禱告時說「已經高三了,讀書不專心」,還有在阿漢家衝突前說「我只是覺得快要聯考了,我應該要好好讀書啊」,連同澎湖就是三次,甚至在最末加拿大的片段,「考試考不好?」「唉,爛透了」「心情不好喔?」「我幹麼為了成績心情不好?」「也是吼。」連同片尾Birdy對阿漢考不好的物理考卷比出的那個手勢和眼神亦足以佐證。在Birdy有限的戲份中出現這麼多次,能看到追求自由挑戰權威的他,其實非常在意成績,和他制服的扣子一樣,是束縛內在自我的外顯表現。箇中原因,我認為是在他被家庭限制的人生裡,「為了念大學而離家」是他唯一能正當逃離、追求獨立的方法;他也以為念自然組甲班的阿漢,自然重視成績;更重要的是升高三的暑假,他和阿漢定下了「上台北考電影系」的約定;那麼,想必他會在剩下的時間認真準備吧?
然而「要準備聯考」到「再也沒見」這兩句話中間的距離充滿了不祥感,長到可以是生離死別──電影裡用一通電話來作交代。鏡頭從中年阿漢轉向少年Birdy那邊,卻看到他疑似單獨在家中瑟縮著,眼角有淚,手指交互絞扭,看著鈴鈴作響的電話卻遲遲不接。好不容易電話接通,硬幣被吞進去之後,雙方沉默了許久,阿漢才鼓起勇氣,懷著期待、急切,卻又小心翼翼地問:
「Birdy……你是Birdy嗎?」
「Birdy……Birdy?」
「嗨……好久不見。」
在阿漢的不斷呼喚與確認時,只能聽到話筒那一端加重的呼吸聲,許久後Birdy才回了這樣的一句話。而阿漢確定是在和Birdy通話後,馬上硬幣一枚一枚地投進去:
「你都好嗎?」
「還可以啊……」
「沒想到你會Call我……」
「……」
Birdy的「還可以啊」雖然習慣以笑容自衛並力持鎮定,但掩不住顫抖和泣音。將阿漢的回答拆成「沒想到」和「你會Call我」,可見阿漢能打這通電話,是Birdy先聯絡他;「沒想到」則是表示,阿漢原本以為他們再也不能聯絡了(這在後面的對話有道出理由),但這就和Birdy的行動與動機產生矛盾:如果原本失聯,為什麼忽然聯絡了?既然是他主動Call阿漢,應該有話想說,為什麼電話鈴響卻遲遲不接?這樣的行動已經極不尋常,更不尋常的是,Birdy的被動與顫抖不但沒有因為阿漢的關心而改變,還延續了下去:
「今年重考……有信心吧?」
「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加油!你可以的!」
Birdy根本不言近況,阿漢只好自己問最關心的事。從「重考」的詢問帶出兩個訊息:一是阿漢考上了而Birdy落榜了,二是阿漢仍在期待且有信心地認為Birdy明年會考上大學,Birdy卻一反過去對聯考與成績的重視,回答「不知道」。如果「重考」是通往他們未來唯一的路,這個回應的「不知道」也包括了他們的未來,甚至不是「不知道」,而僅僅是「不」,所以對阿漢的鼓勵,Birdy未再接話,阿漢只好繼續問:
「你家電話號碼換囉?」
「我爸說,一直有人打來不說話。」
「不是我喔!」
「我知道啦……」
「而且你搬家也不告訴我……」
「……」
這裡「有人打來不說話」雖然阿漢否認得很快,但事實上就是阿漢,可知他始終心繫這段感情,並且積極與Birdy取得聯絡;而之所以否認,是因為他也害怕Birdy知道「是我」之後會掛電話──畢竟這是只有戀人之間能夠諒解的、無聲的思念,此外祇是騷擾;而Birdy「知道」這份思念,所以沒有否認阿漢的謊言,這是兩人情感上默契的初次連結。然而「搬家不告訴我」,Birdy雖終顯得平靜許多,卻只是舔了嘴唇,最後仍未開口解釋與回應,這點令人存疑:如果是不相關的事,大可稍加解釋,什麼都不說是不想說(出於情緒,但和主動Call對方的行動矛盾),還是不能說(事關Birdy自己或阿漢),或是說什麼也沒用?無論是什麼,這段關於現況的對話又接續不下去,阿漢只好再從這些短而沉默、卻沒有任何否決的對話中汲取勇氣,問接下來他關心的第三件事:
「你跟班班……還好嗎?」
「她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太像在拍瓊瑤電影了,很不真實。』」
「這樣還不好嗎?每個人的初戀,都跟史詩電影一樣偉大,你不覺得嗎?」
奇妙的事,雖然抽噎了一下,但這段可說是Birdy整通電話裡最長、也最平靜的一段話,卻是以自嘲的口吻述說班班對這段感情的評價(不真實)。但這個回答依舊沒有觸及「現況」(難以判斷Birdy和班班「現在」是否還在一起),只能視為Birdy對此評價的認同,卻可以延伸成對阿漢問不出口的問題:「那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呢?」而阿漢的回應,看似在針對Birdy與班班的關係,用反問去表達對他們感情的肯定,但下一句雖然主詞是「每個人」,其實是「我」,而阿漢的初戀是誰,不言而喻;對照Birdy與班班戀愛的虛假,可以看到阿漢自己認同與Birdy這段感情的「認真」、「真實」,而且「像史詩電影一樣偉大」,可見他明白Birdy想問的,並傳達了出來,這是他們情感上默契的第二次連結,然而Birdy雖在「史詩」時蹲了下來,卻又再度沉默。
到了這裡,無論是一起念大學的未來、現在生活的聯絡,乃至感情上的連結,Birdy全以沉默回答「不(知道)」,卻又不掛電話,對話又該怎麼接續下去呢?這時,阿漢做了準備:「最近有一首歌,是我……喔,是我學長寫的啦!我放給你聽,好不好?」
Birdy再次以沉默回應,他靠著話筒蹲下來的模樣,像是在捕捉阿漢的聲音來治療自己的思念,又像是一隻屢次受傷後脆弱啞聲的鳥,蜷縮著翅膀,聽著阿漢稚拙而顫抖的歌唱:
尋找你 茫茫人海卻又想起你
好不容易離開思念的軌跡
回憶將我聯繫 到過去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記了時間這回事
既然決定愛上 一次就一輩子
希望讓這世界靜止 想念才不會變得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會再愛一次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你藏在塵封的位置
要不是這樣我 怎麼過一輩子
我住在想你的城市 握著飛向天空的鑰匙
你可以翱翔 還有我為你 堅持
這裡唱的是原歌曲的第二大段,據作詞者許媛婷老師所言,第一大段是阿漢年少時的心情,第二大段則是分別後的思念。這段歌詞包含了幾個訊息:「(即使試著忘記但仍)想念你」(這裡Birdy抓著襯衫袖子開始哭泣)、「會一輩子愛你」、「如果有下次,我會再愛一次」,是過去、現在、未來,對「愛」的許諾;「我知道必須把你放在塵封的位置」、「你可以翱翔,我會為你(在這裡話筒掉落)堅持」則是知道「將要分離」、「我會看著你飛翔」所以「不會怨你」的祝福。此時此刻可知,阿漢已能讀懂Birdy所有的「不知道」與「不答之答」,明白神父曾說「不能勉強別人」也是「Profiter du moment(活在當下)」:如果祝福是我唯一能給你、也是你最需要的愛,那我就放手任你翱翔。
即使如此,阿漢在打電話之前,仍然是懷抱希望的,就跟浴室事件發生之後,他明白Birdy「對不起」的意思,但事後還是努力想跟他「當朋友」,只是當時Birdy的冷漠與距離令他痛苦,對班班的嫉妒又使他瘋狂,以致告密又再次傷害了Birdy和無辜的班班,造成必須遠赴「天涯海角」、險些「世界末日」的結果(如果Birdy沒有跟去,阿漢想必會一去不回,事實上,他們也幾乎一去不回);這次放手,是為了讓Birdy知道:雖然不能陪伴在身邊(他其實很怕寂寞),但他不怪他,他願意還他心靈的自由──即使他的世界已失去色彩,他的感情固結在那聲不能讓當事人聽見、也不會得到回應的呼喊裡,連同飛鳥與天空在落雨裡溶解,一如沙漏將盡。
這是阿漢的立場。但是Birdy呢?他究竟為什麼要Call阿漢,給他電話,卻除了無聲與「不(知道)」之外,什麼訊息都不傳達?難道他只是心情不好,想聽聽阿漢的聲音?
尤其關於「未來」的訊息,Birdy並非沒有傳遞過。在教堂的祈禱,他告訴阿漢「我們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介紹一個女生給你,班班他們班的,我晚上要跟她出去,你車借我。」(這段台詞之前提過,「介紹女生」到「跟她出去」的轉折很生硬,而在某一次觀影時,經phk630版友提醒,才注意到Birdy在說「女生」時,眼睛裡似有淚光)浴室的意外發生後,他說了三次「對不起」;教官室的衝突,他說「你不要再管我了」;在阿漢家,他說「張家漢,你可不可以不要是咖仔?」而在澎湖,他說「要準備聯考」。即使在最冷落的時候,他也會在阿漢靠近時對他說「我可以自己來」、「你慢慢吃」,何況這是他主動Call來的電話?
這對王柏德這個角色而言,是非常不合理的反應,尤其對照在他電話那一頭哭泣、脆弱的模樣,他明明非常需要阿漢,所有的回應卻都在表達「我不能要了」,他能索求的就是阿漢願意打過來、願意說話,以及話語與歌聲裡傳遞過來的情感與關心,彷彿這是一份還不了的賒欠──即使他明明知道,只要自己回應一點什麼,哪怕是最微小的希望也好,思念也好,最任性的索求也好,阿漢都會高興。
但他連這點高興也不給他,就代表了他們連透支這點高興的未來都沒有。
那是什麼樣的未來呢?
以前讀過戲劇塑造人物有一個原則:「性格決定命運」,它的註腳一是「只發生過一次的事等於沒有發生過」,註腳二是「發生過兩次以上,代表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註腳三是「一個合理的人,發生了不合理的事,代表的是『求救訊號』」。
爬梳Birdy過去:最開始他在水中閉氣到了讓旁人以為溺水;在太陽系看《Birdy》時,他問阿漢:「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貫穿整部電影、幾乎他們定情曲的〈這個世界〉,歌手很年輕就已去世(阿漢還說:幹麼想不開啊?但其實蔡藍欽是因體弱死於心臟麻痺,這句回話令Birdy臉上一凜,彷彿遙遙回應不久前沒正面回答的「如果我死了」);發生車禍時,明明他早就在努力疏遠,卻不叫救護車只叫了阿漢;Birdy父親在短暫出場對自己的孩子發飆時,至少說了兩次如同口頭禪的「去死」,和「早知道就不要生下你」,過去Birdy也曾轉述父親說「早知道就把你掐死」──可見家庭對其存在的慣性否定。所以那通只有絕望卻還是要阿漢打來的電話,不只是「第二次」在心靈上的求助,是他最隱微的求救訊號──若以「不合理」的角度來看,甚至可能是生命裡的道別。總是在衝撞體制的王柏德,自然要有跟死亡擦撞的決心,但阿漢不行,所以他用盡全力推開他,也推開成功了。那麼,在與阿漢分別,衝撞體制失敗,聯考落榜,重考不順,在沉重而時時被否定的家庭壓力下,近乎沒有未來的Birdy,又能做什麼選擇?
試想在澎湖分別之後,阿漢與Birdy的心境:阿漢以為考上大學後彼此會有未來,努力通過了聯考的窄門,也試著打了數次的電話去聯絡Birdy──從他意識到這份愛戀至此,阿漢都是選擇勇敢、付出,用盡全力去追求感情的角色(兩人初次脫離學校、家庭的管轄,在台北漫遊時,衝在前面的是阿漢,毫不猶豫就打開天橋上魔術師罐子的也是阿漢),他有追求的目標,有勇氣支撐自己,即使失敗了,至少回想的時候不會悔恨;但是Birdy呢?他及時察覺這段感情無法得到善果,察覺這份感情在世上(甚至包括最喜歡的人)眼中代表的是「有病」的「咖仔」,為了不能讓那個人陷入這樣的汙名,所以他推開他、激怒他、傷害他,讓曾經對自己最好、最依戀、看到自己就眉開眼笑的人,最終眼中只剩憂鬱與痛苦,還有不願放棄的愛戀。在過程中還能執著於目標去忍耐與自欺,但在分別之後呢?他在回憶起自己帶給阿漢的傷害、自己在這段感情的退縮時,他會有什麼感受?
甚至進一步去設想:如果那些無聲電話是阿漢所打而Birdy「知道」,他曾想接電話嗎?如果他又為此反抗家裡,那麼換了電話、搬了家,會不會由此而起?如果他「知道」卻選擇沉默,是否又會痛恨自己的懦弱?他又要如何知道,他的沉默是否正確?阿漢是否能明白這是「為他好」,而不是故意傷害?
「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
會不會在那些沉默當中,他問不出口的是這句話?當那些痛與悔、愛與傷在心裡衝撞、在體內反覆循環,卻又無法以吶喊與行動宣洩時,會不會想要毀壞自己好「放出來」、「獲得自由」?
無論是否想像過度,無庸置疑的是,這都是一通絕望、倒數的電話,一如即將漏完的流沙。而阿漢的歌,傳遞了他的愛,他對Birdy動機的理解,他對Birdy「未來能夠翱翔」的信心,這些都讓Birdy在痛哭時明白:即使身陷地獄,只要活著,未來就能延展,直至等到重新懷抱希望的可能。
(二)重新開始/黑夜終逝
如果說三十年前王柏德call來的那通電話,是他們感情沙漏裡最後的倒數;三十年後張家漢打給王柏德的電話,則讓那只停止的沙漏倒轉,又重新有了開始。
「沒想到接電話的是你。」
「他都好嗎?最近。」
「我不知道。我忙的時候會請他帶孩子。其他的根本就不想問。」
「我跟Birdy離婚了。」
「後來我才懂,喜歡一個男生是與生俱來的。」
「早知道我就不努力了──害了我一生,也害了他。」
「他馬的。」
那通電話打給了班班,在這段對話當中透露了幾個訊息:Birdy已經離婚,而他離婚的主因,固然情感是流動的,但與班班之間,卻非共同「努力」而能成功(如果Birdy曾經相信性向可以矯正,想必他也有付出努力),這可能是由於Birdy的性向並非男女皆可,而是如瘦瘦所說「喜歡男生,以後也不會變」;更或者Birdy在這段感情中的努力終有極限,因為他心中始終另有其人,以致與班班長久維持的婚姻(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同盟)關係以失敗告終──「其他的根本就不想問」隱含了維繫這段關係的疲累,而「也害了他」卻很有情意,尤其在她想必已經知道在身邊的,就是前夫長年以來最掛念的人──班班願意出來見面,願意坦承這些,固然有傷怨,卻也有想解放Birdy、代替他說出苦衷的善意。「她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雖然那不是愛情。」或許是Birdy對班班情感的註腳吧(這點後面Birdy的回應裡有表達出來)。班班的戲份雖然被削減到幾近於工具人的程度,但還是演出了與艾瑪、露琳(《斷背山》)、劉三蓮(《誰先愛上他的》)不一樣的「同妻」。
而阿漢在加拿大拜訪神父伴侶Alex時,他也透露了:「有一個維特的同學常來拜訪,他說他是開始招收女生那一屆的。」「你們兩個很像,你們的笑容,還有喜歡的東西。」雖然招收女生那一屆他們都是高三,但「很像」來對照三十年後阿漢穿在裡面不時出現的格子襯衫,戴在手腕的電子錶,可以推測那個常來拜訪的是Birdy。再從「有時候我們會去附近酒吧小酌一杯,他甚至還很喜歡跳舞。」的牽引,阿漢在那個酒吧,發現了Birdy打開筆電、敲著鍵盤的背影。
雖然有版友推測那個筆電是Birdy已預知阿漢會來、在那裡等待的小心機,但從事件順序來看,Birdy沒有參加同學會,很可能是他先去加拿大謁陵,所以阿漢是後到;除非他緊接著在阿漢拜訪Alex後就又來訪,否則他應該不知道阿漢會來,筆電或許是為了避開搭訕,也可能是他有工作要趕(正是敲鍵盤的聲音吸引阿漢回頭去看),這裡是熟悉又不至於因為安靜而感受寂寞的地方。總之三十年的距離使阿漢有所遲疑,雖然注目卻不敢上前。再去瀑布之後(他們又在觀景台上錯過),阿漢從奔騰的銀瀑中得到勇氣(水在這部電影中是情感的象徵,加上聽到美人魚以殉身追求自由的故事),又去酒吧那裡等待,一共換了三次位置(併桌、吧台、角落,可以看到阿漢勇氣的起落),卻等到打烊未果,只好離開,沿途回飯店時漫步,拾著石梯往上時在一家門口擺著雕飾的店停了下來(對照片尾的畫面,Birdy也曾在類似的店前駐足,這裡再次印證Alex曾說:你們兩個很像,包括喜歡的東西──想要永久思念離去的戀人,最終極的方式就是把自己變成他),然後他的肩膀就被拍了一下:
「誒,」
阿漢轉身時掩嘴的表情是三十年後的名場面,除了驚訝之外,還有一絲忽然看見心上人獨有的害羞,那是自然流露的本能反應──久別後再遇初戀情人,要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你,對你還有多少思念,第一眼見到時的表情與目光是騙不了人的──即使如此,阿漢也完全沒有移開視線。但除了表情、掩嘴的動作之外,阿漢還往後倒退了一步,可見這一聲「誒」、這一面的衝擊之大,使他脫口而出的話完全沒有掩飾(這點也很阿漢,三十年前的阿漢對Birdy、對自己,都是非常誠實):
「呃、你不是不在了嗎?」
這句反問有幾個訊息:「我知道你曾在這裡」、「(今晚)你本來不在這裡」,可以推論出「我在等你(但沒有等到)」,這回答實在太誠實了,所以Birdy也毫無防備地回答:
「噢,我剛好要進去,就看到你走出來啦。你怎麼會知道我會來這裡?」
這句話有多毫無防備呢?「我剛好要進去」就很有趣,因為阿漢是「快打烊了」才被酒保提醒該離開了,但來過這裡的Birdy,這麼晚的時間,到底還過來做什麼?我推測是他後來去看Alex,知道阿漢來到蒙特婁,可能也去這間酒館才抽空過去碰運氣,所以是「就看到你出來」而非「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而更有趣的是,從這話語來看,他在酒吧門口就看見了阿漢,阿漢卻是出了酒吧之後,又走了一段路(至少爬了一段樓梯),來到那店門前才停下來,那麼阿漢走路的這段期間,Birdy在做什麼?想必是和以前一樣跟著他的背後走(還通盤想好了接下來的行動);那為什麼不叫他?接下來的對話就解釋了一切:
「我只是來碰碰運氣。前天下午我有看到你坐在那個位子。」
「你有看到我?那你怎麼不叫我?」(我好喜歡這段Birdy的語氣,充滿了感情)
「可能、只是沒有預料到說會在那裡遇到你。」(這段阿漢手足無措的回答也很可愛,誰都能一望即知這兩個人舊情難捨──當事人例外)
對照Alex說兩人「很像」的評價,這段對話恰好可以同時解釋兩個人「看到對方卻不敢叫」的理由:都因為太過在乎而情怯,阿漢在酒吧拿著啤酒想跟著出去又放棄,在門口偷偷聽他打電話卻不敢在轉身後進去的行動,也都可以詮釋Birdy的心情。但這不僅是單純的相像──Birdy還是叫住了阿漢,是什麼地方呢?是阿漢知道Birdy會感興趣的店,是Birdy知道在這裡攔住他,他無法轉身逃掉的位置──誰知道對方看到自己會有什麼反應?無論如何,Birdy都想要攔住阿漢,不再輕易放他走的勇氣和決心,在這個行動與位置都是無庸置疑的。
還有一點想提的是,這一段的Birdy背對著鏡頭,我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在某一次訪談中,識賢哥(飾中年Birdy)曾提到在這一幕,他有對大寶哥(飾中年阿漢)放一點電──若此言屬實,Birdy對這一面蘊藏的心機和思慮周密,都可以看見他對留住阿漢這件事費心的程度──恰與三十年前最後一通電話的無力與沉默成為對比。
接下來的對話每一段都是一個確認:
「你也是來找歐神父?」
「對,我想要謝謝他,因為以前要是遇到那種有困惑的時候,我都會跑去找他。」
「神父那個時候一定是不希望我承受他承受過的痛苦,所以一直阻止我喜歡你。」
「其實我倒寧可有經歷過那些。」
總不能一直把人困(?)在那裡,Birdy就算不捨(??)也得讓出路來讓兩人並行。這邊很可愛的是,主動的人變成阿漢,以神父為引子,如果想保持距離的話完全沒有必要,但若要告白的話就萬分必要的說了一句「(以前)我喜歡你」,和「我曾經為此承受痛苦」,這點Birdy當然知道,但這段話是過去式,不能代表現在,也無法傳達現在的感受,所以不愧是已成導演的Birdy,回答的是「其實我倒寧可有經歷過那些」,哪些?就是阿漢說的「(以前)我喜歡你」,和「我曾經為此承受痛苦」,以及「我不後悔(愛你)」。對此,我認為阿漢聽懂了,所以他接下來回答:「我們以前都做過很多蠢事。」是回應了「痛苦」的來由,在這裡Birdy則採取攻勢(?),主動坦白當年這麼做的原因:
「我以為我這麼做,你就會放棄對我……對我的那個……」
「對你的……感情?
你覺得我會放棄對你的感情?怎麼可能(停頓,也許原本想說的是「放棄」)有那麼容易啊?」
「誰知道啊,誰知道這三十年後的世界會變得怎麼樣?
那個時候只要誰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肯定沒命!」
「那現在呢?你可以大聲說出來啊!可以了嗎?」
「其實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愛你。
越多相處一天,我就知道結局會更慘。所以我才會請班班幫忙,找一個女同學,試圖的跟你相處,誘惑你,看能不能把你矯正回來。」
這段對話傳達了當年Birdy決定疏遠阿漢的理由。感謝刻友moemm的分析,若將這段對話與當年阿漢問瘦瘦的話對照,可說極度的相似:
「(在問過瘦瘦為何遍體鱗傷後)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男生的啊?」
(那個時候只要誰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肯定沒命!)
「你有想過去看醫生嗎?」
(所以我才會請班班幫忙,找一個女同學,試圖的跟你相處,誘惑你,看能不能把你矯正回來。)
「還是你有想過……要交女朋友嗎?」
(Birdy試著跟班班交往,逐漸疏遠阿漢)
因為有幸被柳導抽到發問,確知在彩繪玻璃之後,Birdy聽到了阿漢與瘦瘦的對話;而阿漢問瘦瘦的,就是當時他對「同性戀」的理解與面臨自我認同的恐懼(與神父對談是已經自我認同之後的事),這些說得出口的,在日常生活中也會傳達出來,像他雖然在淋浴間一度打斷了大巴對瘦瘦的霸凌,卻沒有勇氣阻止;每一次Birdy衝撞體制,阿漢都選擇了阻擋;他甚至在走廊這個會有人經過的地方,問瘦瘦這樣(即使在旁聽來,會以為阿漢只是單純在關心學弟;但在瘦瘦面前,阿漢無所遁形的反應都透露了:無論內涵或場合或處境,這些都是極度缺乏危機意識、幾近於白目)的問題,皆能看見阿漢曾經的猶豫與退縮,無法面對現實裡荒謬的牆;他的勇敢,一方面是瘦瘦的回答給了他確認自我的機會,一方面是之後又受到Birdy刻意接近班班的刺激,因嫉妒而瘋狂,以致他的告密與告白,都有無法經過思慮、亦難以顧全環境的衝動──這些正是阿漢曾經做的蠢事。
相對的,之前LimSinE版友寫了一篇〈沒人懂的Birdy〉,分析Birdy因「對周遭事物敏銳、情感細膩、思慮清晰甚至可以跳躍式思考」,但也因此常人難以懂他。阿漢懂他的程度雖然我跟LimSinE版友的理解有所差異,但可以確認的是:阿漢的行動往往出乎Birdy的意料之外,在於當年阿漢不太能準確理解、把握他行動的用意,又或者他理解了,卻未必會依Birdy的預料行動。這點在三十年來肯定有納入反省,再加上這次見面既偶然也不知道是否有下次,Birdy難得的直言不諱──但對照之後的「很愛你」,前面的「感情」遲疑許久說不出來,即使先前阿漢已經說出「(當年)我喜歡你」了,可見這三十年來待在深櫃的習慣仍難改變。幸好阿漢的誠實與鼓勵,讓他能夠說出他的顧慮和恐懼,以及過去曾經對阿漢的感情(都幾歲了還說什麼愛啊──事實是無論幾歲我們都需要說愛)。有趣的是,在Birdy說愛的時候,又是背對鏡頭,而一直看著Birdy、原本還笑著的阿漢,在神色的變化之後,首次把看著Birdy的目光移開──不僅是話語的重量,Birdy說這句話的眼神一定也是非常濃重的,濃重到當Birdy進一步解釋他當年為什麼這麼做的時候,阿漢開始隔了一段距離,像是畫圓般踱步(他的表情很像在忍耐不衝去揍Birdy一拳),直到Birdy說到「矯正」才衝過來:
「你以為我是脊椎側彎,還是牙齒長得很亂需要矯正?但是後來我告訴你,班班自己跑來勾引我!」
「我知道,她有告訴我,把我笑死!」
阿漢回應的話也解釋了Birdy當年決定與行動的愚蠢(這段話在看電影時常會引來笑聲),但這種荒謬的觀念在對同性戀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的時代卻是行之有年(甚至至今仍然存在),也間接說明了當初的分離不是不愛,而是時代錯誤使然。雖然確實帶給了阿漢傷害,但一如歌詞裡的「你沉默的回應,是善意」,這愚蠢的行動也是,阿漢當年能原諒,三十年後也不可能真的計較(我們對仍在心上的戀人總是驚人的寬宏大量),尤其看到Birdy滿臉愧疚,所以他抓了「誘惑」這件事,轉到當年班班曾經誘惑他的往事(這也證明了此事原是Birdy授意,只是對不了解、也從未想過「同性戀」的班班來說,在被阿漢惹火、嫉妒阿漢對Birdy深刻了解、以及感受到Birdy用情不誠的不安,種種複雜情緒的刺激下,自會有此舉動;而Birdy要女友介紹女生誘惑愛著自己的初戀,女友卻因嫉妒親自上陣,使他從中感受到阿漢的情意而欣喜──這的確是萬分荒謬的情境。而班班能把這件事告訴Birdy,也足見他們之間是有著一定信任的「同盟」關係),將這整件事的荒謬以一笑置之。
上面這一大段是對過去感情的總結。Birdy接下來又問了:
「你媽,還好嗎?」
「她老是問起你好不好,到底結婚了沒有?」
「那你怎麼說?」
「我說,你管他去死喔!」
「改天去看看她。」
「嗯。(You should)」
Birdy問的是阿漢家庭的近況,從曾經照顧過他,也察覺兩人感情的媽媽問起是最好的,而這個「家庭」的狀況Birdy其實想問的不只是媽媽,而是從「你媽」→「你家」→「你太太」的隱微轉換,這裡也能從阿漢的回答知道他懂,所以他的回答除了「她很關心你(跟我)」,「到底結婚了沒有」這句回話非常有趣,一來顯現阿漢對Birdy的消息都沒有再跟媽媽更新,也傳達了「我沒有結婚」的訊息,連同下面的那句「你管他去死」(英文翻的是who cares?)含有三十年來的怨意,也有讓媽媽安心的意思──我沒有在跟他糾纏,也沒有破壞人家家庭。Birdy也理解這話裡的意思,所以說去「看看她」,至於要用什麼身份看,就要看接下來的發展了,所以阿漢只回答了「嗯」。
過去我愛你,兩人都是單身,那「現在」呢?深謀遠慮的Birdy,用一句話提起了話題:
「我記得你有偷拍我一張裸照。」
「是你拍我的吧?」
「是嗎?(裝傻)」
「這個世界,有一點失望,有一點希望,我時常這麼想──」
「這麼想──」
(Birdy嘆氣)
「誒,你真的有我的裸照嗎?」
「你猜啊?」
(搶奪皮夾,身體接觸)「不要動。」
「天亮了,還那麼有精神──」(確定阿漢時看過後搶回來)「還我,還還還我!」
「你很煩誒。」
這一段非常好玩,可以看到Birdy大導演的幾個心機:
(一)用問句主動提起裸照一事,而且是故意扭曲事實──誰拍過誰的裸照,什麼都記得的王導怎麼會不知道?但錯的問句才能引起對方的回答。過去Birdy的告白都因保護自己以致太過繞彎,彎完還繞跑,阿漢頂多只能轉一個(例如三毛的那句,阿漢沒有意會到是告白,只足夠意識到那是在說愛情),所以常常拋球落空讓阿漢追之不及;這次他用唱歌來接續他的意思──「這個世界曾經失望,但現在我們之間可不可能一起創造希望」?這個時間的延遲足夠讓阿漢作出反應,了解Birdy「現在提起」可能的用意,所以才有接下來的問句,和在Birdy的鼓勵下,有了搶奪皮夾的大膽行為。
(二)從阿漢看到照片的表情,可以看到裸照確實存在。但這裡又有兩點很好玩:在阿漢順利搶奪皮夾的過程,可以看到Birdy幾乎沒有防備,被搶走了還刻意停個幾秒,讓阿漢有時間看過之後才奪走──就像果郡王藏甄嬛的小像一樣(?),在2020年,初戀的裸照還放皮夾而不是轉拍入手機,也呈現出一種老派的眷戀。但至少果郡王是藏在矜纓裡,王導的居然放在皮夾一打開就看到的位置,難道不怕被別人看見嗎?令人不禁懷疑Birdy跟在阿漢背後,拍阿漢肩膀前,到底想了幾招來準備表白?
其次,那句「你很煩」也很Birdy,他過去的「煩」也有兩次,一次「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煩啦」是阿漢堅持幫車禍受傷的他洗澡,然後在情難自已的情況下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第二次是在阿漢家,阿漢險些對父母出櫃「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煩我了!」兩次都是逼近Birdy對阿漢「最束手無策」、最脆弱無防備的界線,對阿漢說不出狠話的Birdy,只能用雙重否定的「煩」來抵抗;但這一刻就是單純的「煩」,對Birdy來說,這麼明顯的暗示(?)大概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膽的表白──三十年後的阿漢怎麼不懂得?所以他在笑看到讓Birdy害羞後,問他:
「你今天住哪裡?」
「Grand Hotel。你呢?」
阿漢指指旁邊的建築。
「到囉?」
一定要注意Birdy當時的表情:他探頭去看那層樓梯的樣子,好像不可置信「這麼快」,又好像那是一個黑暗隧道,會把他的心上人捲進去不再還他。
「好吧(嘆氣)。要不然你先休息。我再走個十幾分鐘就到。」
「嘿、你要不要上來,喝一杯啊?」
「不了,改天吧。」
阿漢主動邀他上樓,Birdy遲疑了一會拒絕了,可以看到阿漢一臉失望,明明已經上階梯了卻遲遲不動,都捨不得離開對方──為什麼Birdy不上去呢?可能他沒有意識到這個邀約代表了什麼──三十年的深櫃的習慣使他遲疑,從前面可知,Birdy表白的方式與三十年前如出一轍,只是不再逃避而且連續拋球,可見三十年這段期間,除了前妻班班,他沒有過其他的對象,這可能是他曾對不起班班與阿漢的自我贖罪;阿漢對Birdy的拋球也全能接住,亦可判斷他始終把Birdy當作唯一的戀人,才會用全部的思慮去理解他,甚至變成他,這個邀約已經代表他了解Birdy的感情,但對Birdy而言,或許還心有不安(我們只有今晚嗎?未來呢?),所以兩人站在那裡相對之後,他說:
「晚──安。」(三十年來我都愛你)
「晚安。」(我也是)
「晚安。」(我愛你)
「晚安。」(我也是)
我非常喜歡這段「晚安」的問答──Birdy的第一句拉得比較長,第二句則很短,這裡可以視作時間的短長,隔了整整三十年,Birdy才回應了那個「WANAN」的訊息,阿漢當然明白。「晚安。」這次Birdy揮了揮手,真的是道別了(或者可以解釋為:即使離開了我仍會愛你),看著阿漢走上去後,他往外走一步,又回頭看阿漢離開的背影,才轉身對著空曠的街道深呼吸,用一種落寞的表情走了兩步後,阿漢快步下樓,拍了拍他:
「幹麼?」(我好喜歡這句的語調,傳達出少年Birdy那種既驚喜、又猶疑、缺乏自信又期待的語調,過去與現在重疊的瞬間)
「我再陪你走一段好了。」
「OK。」
我也喜歡Birdy低頭笑了,才回答的那句「OK」,像是高興被懂得,或者多年錯失的情感終於得到回應,或者得到一直以來他最想要的,往後人生有阿漢的陪伴──但我最喜歡的是在「Birdy,接著!」的喚聲,兩人轉頭看到年少的二人,在即將破曉的街道上互相拋球,討論考試成績,「那你以後想靠什麼過生活啊?」「我以後啊?」(後來Birdy回的「你白痴」也很經典,顯見他知道阿漢拿吉他是又想唱這首歌給他聽XD)
Oublie-le(忘記你) 好幾次我告訴我自己
越想努力趕上光的影
越無法抽離 而已
Je t'aimais(愛過你) 刻骨銘心只有我自己
好不容易交出真心的勇氣
你沉默的回應 是善意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記了時間這回事
於是謊言說了 一次就一輩子
曾頑固跟世界對峙 覺得連呼吸都是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會再愛一次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你藏在塵封的位置
要不是這樣我 怎麼過一輩子
我住在霓虹的城市
握著飛向天堂的地址
你可以翱翔 可是我只能停滯
這裡唱的是原曲的第一段,許媛婷老師曾言描寫的是阿漢當年的心情,但兩人對唱就是告白與相知(我最喜歡他們相視對唱「刻骨銘心只有我自己」、「刻在我心底的名字」;而有趣的是,在唱「你沉默的回應,是善意」時,阿漢把落下的球踢出去隱含的怨XD,也暗示了他們再也不需要拋球;然後,無論是Oublie-le或Je t'aimais,Birdy都沒有唱,顯見他的愛不曾過去,也未能忘記)。這一段可以自然地互許未來,用歌聲傾訴心意,對比當年阿漢的吶喊只能自己聽見,此刻呼喚對方的名字而不用任何的理由,僅僅是確認他在身邊,喚一聲就會看著自己,對自己笑──既可以象徵兩人的愛戀從年少至今未變,也可以象徵在2020年,Birdy和阿漢可以像這樣彼此傾慕、訴說情意,一起相偕翱翔與堅持。
如果將兩段對話簡單歸納,可以看見順序如下:
我們有未來嗎?(不知道)
你現在好嗎?(沉默)
你還愛我嗎?(你呢)
我愛你啊。(沉默)
我知道這是告別,
我會祝福你,
讓你自由邁向未來。
【三十年】
你是特地來等/找我嗎?(是)
過去因為愛,我們做了很多蠢事。
你也是單身嗎?(是)
你現在還愛我嗎?(是)
我願意/希望你再陪我走一段路。
那些寄放的,都被藏在心裡好好保管著,在此刻拿出來一一對照、確認。只是相較於三十年前必須隔著電話、隔著「學長」的名義、隔著不能靠近的距離與淚水,這首在此刻由阿漢與Birdy合唱的歌,彌補了過去的遺憾,也象徵了那個情感的沙漏,將會在生命的盡頭,才會終止。
整體來說,《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是一個勇敢尋愛/成就愛的故事。阿漢在電影裡對神父的追問,是多數同志共同的疑問:你有多愛一點,我有少愛一點嗎?我跟你的愛有什麼不同?固然在電影當中,因為環境無形的傾軋,張家漢(急於表達而未傾聽理解)和王柏德(只傾聽理解卻少於表達)的感情交會、錯過,對彼此都造成了傷害;但也因為曾經純摯、毫無保留的愛過,他們為彼此的記憶與人生,刻下了美好的印記;在人生最痛苦的時候,拉了對方一把,好在這樣的困苦中生存下去,直到再次相遇──三十年後的他們,方才成就了年少時未能做到的理解和坦白,達到真正的相知相許。
或許一個故事的結局,決定了它是商業、通俗(滿足我們的情感衝動),抑或具有給予我們意義的深度(崇高的失敗),所以喜歡追尋意義的觀眾會認為:故事停留在澎湖,或者讓他們在加拿大相遇的那一刻就好。但我認為:對於剛過同婚沒有多久,社會卻還未完全把同志視作「普通人」的台灣來說,這部電影同時讓我們憶起在那個「不可說」、連是「禁忌」都不該存在、一旦浮現就會被消音的年代,同志怎麼隱諱、曖昧、痛苦地認同自身、付出愛情,並且努力相信世界雖然遺憾,但可以有美麗的一面;(即使是努力過、但因為同與Birdy被時代欺騙,以致人生被犧牲的班班,我也相信她對Birdy的愛是真實的,她和Birdy之間的情誼與信任,並沒有、也不該遭到否決)它同時也以結局告訴了所有相信愛不分性向的人:只要能活下去,並且勇敢去愛,即使過程崎嶇、遍體鱗傷,這個世界仍有美麗與黎明等待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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