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裡,吳若非(後稱班班)介於張家漢(後稱阿漢)與王柏德(後稱Birdy)之間,無論是北影版或院線版,戲份都相對稀微:她成了Birdy偽裝異男(北影版)與探索性向(院線版)的選擇對象,因他被退學,後來跟他結婚,三十年後有個很年齡很小的女兒並且離婚;雖然從三十年後阿漢與Birdy的台詞,知道她曾經「誘惑」阿漢,最後卻成了「盲腸」而被刪除。固然被刪有一部分是因為兩位演員的對手戲明顯氣勢不均,但另一個原因也是,在這兩個人的故事裡,班班的存在,占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只要稍有偏移,就會影響兩位男主角的形象與關係。以下以院線版為文本,從她的戲份與視角為主軸試以分析之。
一、女主角的形象與重量
升高三的暑假,王柏德與張家漢的情感累增,已經到了互許未來(去台北考電影系)和指名性情慾(阿漢的春夢,和兩人共眠不自覺的肢體交纏)的階段,只差沒有戳破那層友誼的紙了。然而一開學,兩人的曖昧很快就招來大巴一行人的刺眼,雖然一個避開衝突,一個以「同班」的理由帶過,卻也埋下了隱憂:這個解嚴後的世界,是否容得下他們?教官闖入了樂隊,很快就給了他們答案:即使有神父出面溝通,也無法擋下「考大學」這個所有高中生一致的目標,「學校規定」這面大纛,和「男女授受不親」這個禮教大防,三張大網撒下來,插翅也難得自由。然而「分開」的命令,對初次招收的一年級女生而言,不啻是剝奪她們學習的權利;「亂搞男女關係」話語至今,承受較多羞辱的仍是女性,兩句合在一起,就成了「不分開」是為了「想亂搞」的暗示,所以班班站起來直接摃上教官「講話難聽」、「把我們說得骯髒」;而這樣滑坡又帶有羞辱的恐嚇是為了讓學生「當一回事」,可見教官沒有把班班的抗議當一回事,仍然固執地認為這是「為你好」,使得原本在旁不予理會、漸漸開始注意的王柏德插嘴了:
「所以把我們隔成兩邊,就能阻止我們亂搞男女關係喔?那是不是要麻煩教官,把外面的世界也分成兩邊,回到集中營時代。」
「王柏德!」
「你這什麼態度!這裡是你們考大學的地方啊!」
「所以考上大學,所有正常社團社交活動,我們都不用學囉。」
「你是學生,學生就應該遵守學校的規定!」
「所以哪一條規定,男女生在社團,學長不用教學妹吹奏樂器啊!」
「那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要加入樂隊!」
「好,我就盯著你們兩個!」
「麻煩教官,高三辛班,王柏德。」
「高一A班,吳若非!」
被剝奪的還包括異性之間相處的方式,王柏德的每一句反駁,都直指出教官話語裡的邏輯謬誤與分隔兩邊的荒唐,班班也明確抗議被剝奪學習的權利,不惜隨之自報班級姓名,成功地把教官趕離這個小小的自由之地,兩人的戰捷使得他們相視而笑──然而若連消除異性之間社交的界線都必須挺身而戰,同性之間的愛情自然更加隱晦甚至「並不存在」,這或許是王柏德時時衝撞的原因。但對始終旁觀的阿漢而言,卻意識到另一層危機──過去Birdy的衝撞只有隻身一人,阿漢雖然陪伴在旁,卻極少是參與者,由於擔心Birdy的安危,他習慣站在守護的立場;但在班班身上,阿漢首次發現原來也能有「並肩作戰」、「一起獲勝」的選擇;更重要的是,兩人互相護衛、抵禦外侮的姿態,讓阿漢首次感受到被隔絕的不安;一女一男站在一起的理所當然,讓同性戀情更顯隱微而見不得光。
從班班的初次出場來看,可以發現她的份量極重,重到必須足以與Birdy並立,令阿漢產生危機感,才會在午餐時勸Birdy離學妹遠一點,卻初次被Birdy說「你這樣跟那些討人厭的教官有什麼兩樣?」可以看到班班站出來,並且成為「同盟」這件事,對Birdy也是很大的衝擊,進而呈現比較的殘酷。糟糕的是,由於嫉妒的驅使,阿漢再次感受到他和Birdy並不會永遠在彼此身邊,以及這份感情異於友誼,不安使他看到遍體鱗傷的瘦瘦,便以關心之名,想要確認心中的疑惑,使得在彩繪玻璃旁的Birdy聽到「你想過要去看醫生嗎」、「或者想過交女朋友嗎」都是對「喜歡男生」的否定;緊接著大巴的霸凌,種種打擊都是提醒Birdy無論是內在需求或外在往來,都要跟阿漢保持距離──然後就是軍歌比賽。
軍歌比賽開始之前,鏡頭帶到班班在旁關心的畫面;在比賽進行時,她和朋友有一段這樣的對話:
「誒,好帥喔。」
「哪有啊,我覺得Birdy比較帥!」
這邊很有趣的是,雖然班班沒有台詞,但從後一句提到Birdy來看,前一句指的應該是阿漢──亦即在這裡,若就外在形象來看,三個女生是兩票對一票──而班班那一票在阿漢身上。軍歌比賽被中斷之後,班班獨自脫離好友群,悄悄跟著隊伍,在Birdy掙開阿漢,獨自往前走的時候才追上去:
「好了,Birdy,夠了啦!」
「你是表演給全世界看的,你根本不用為他們生氣,他們不懂你,我懂你啊。」
而接下來一起出來吃宵夜的段落:
「輸就輸啦,乾杯。」
「我不是怕輸,是我連表演都沒有表演完。練了兩個多月誒!他們是怎樣?不是說解嚴了嗎?」
「你以為這個世界改變了,其實根本一點都沒變。」
「我覺得,你們已經是第一名了啊!你們沒看那些觀眾的反應?」
「他們幾個不知道在想什麼。」
「就很鬧啊。」
「張家漢,你幹麼?」
「你們現在是在談戀愛嗎?」
這些短短的段落,有幾個點可以注意:
首先是對話的呼應:對照班班說的「你是表演給全世界看」,Birdy說「我不是怕輸,而是我連表演都沒表演完!」相較於阿漢的阻止,可以確知班班的安慰的確明白Birdy表演是「給全世界看」,是想衝撞體制,展現自由的多元與創意──但對當時還在對規矩解嚴惶惶不安的台灣而言,幾乎是一種過去價值體系即將崩解的威脅,因此壓制得更加用力──這種憤怒和無奈是她和Birdy能共同理解的,所以接下來她說的是「其他觀眾的反應」,表示「雖然評審教官不認同,但觀眾欣賞」。阿漢擔心的是Birdy的衝撞會使他受到傷害,是來自親友的關懷;班班則是著重於鼓勵他達成的結果,是同屬盟友的鼓勵──二者都很重要,可見無論是對阿漢還是Birdy,班班都是對等的角色。
其次注意的是三人的關係:很明顯班班與Birdy較為親密,除了初識建立的同盟關係,Birdy在難過時沒有拒絕班班,而願意停下來聽她安慰(他原本也沒有拒絕阿漢,是阿漢的喚聲「王柏德」和動作讓他感受到被否決);以及班班在察覺被淘汰後立刻跟出去,可見她知道這件事對Birdy的打擊──但可以注意到,她是等在那裡直到阿漢被拒絕之後才追過去;同樣的在吃宵夜時,她也是聽著阿漢的安慰,直到阿漢的乾杯被拒絕後,才出聲安慰Birdy──亦即她是同等將阿漢與Birdy都視為異性朋友,是單純的「社交」,而且尊重兩人是更親密的死黨好友,並沒有搶先吸引誰的注意。跟Birdy比較親近,是因為阿漢對她疏離,只有Birdy才會接她的話(也可知這次宵夜是Birdy的邀請)。
最後在這兩段當中,Birdy都對班班有比較親密的舉止,一次是拿喉糖給他後被摸頭,這裡班班臉上出現驚訝的表情,手跟著往上像是在猶豫是否要接受,而當阿漢大叫著跑開時,她和Birdy都同時跟著轉頭看著阿漢離去──這是初次她與Birdy產生「異於友誼」的連結;二次是Birdy拿耳機給她戴,這裡班班顯現出迷惑,當阿漢問「你們是在談戀愛嗎」時,她就沒有反應,沉浸在兩人世界(雖然Birdy的注意力在阿漢那裡);之後是騎車時手牽手,就更明顯是Birdy特意製造情侶的氛圍,而她已然接受。亦即在軍歌比賽時,班班和Birdy還只是朋友,但在Birdy刻意親近的舉止後(Birdy之前除了阿漢不理任何人,甚至不跟別人說話,直到班班出現),才使關係轉變。
由此推論在那之前,班班極可能是對阿漢較有好感,但Birdy跟她比較親近,直到Birdy開始決定疏遠阿漢,並且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與班班逐漸友好(所以班班會稱他Birdy而非學長,也能了解他想「表演給全世界看」),最後決定嘗試與班班交往後,班班才逐漸受到Birdy刻意的引誘,而變成「女朋友」。
我們可以綜上歸納出班班這個角色的特徵與人設:
(一)與Birdy同是體制對抗者,且確實能懂Birdy想要鬆動體制限制的作法與部分動機。
(二)以(一)的形象,作為Birdy戀愛對象的選擇,具有與阿漢對等而相對的地位。
(三)班班勇敢(反抗教官)、聰明(能即時察覺體制的無理限制和觀眾反應的支持)、心細敏銳(能意識到行動帶有情感的意涵──對比阿漢的遲鈍,或者說,體制內戀愛的熟稔與體制外戀愛的不確定),而且很懂得相處分際。
除了以上細節可以作此歸納,作為戲劇角色的塑造來說也必須如此:倘若班班不足以與Birdy相等,她出場時與Birdy共有的默契,就不足以讓阿漢立刻感受到威脅,也不足以讓阿漢因嫉妒而察覺對Birdy的感情,進而加速自我認同;倘若班班是與阿漢相似(都是溫柔守候)的角色,就一般社會中對女性的教育而言,班班會超越阿漢而過於突出,那麼Birdy選擇班班,就會變成一般意義下的「異男忘」;若不夠對等,班班會弱於阿漢,使Birdy轉而追求班班的決定,成為「回歸體制」的「逃避將就」,進而貶低了Birdy對阿漢的感情(可以輕易為了次等的選擇而放棄),以及破壞Birdy主動對抗霸凌與體制的正面形象(利用更弱勢的女性)。尤其班班並沒有刻意誘惑或吸引誰的注意,她只是單純跟Birdy交朋友,是Birdy選擇了她作為戀愛對象。如果班班的人設、性格低劣,會同時損傷Birdy的人設與眼光(友好兩個月才開始有追求的舉止,並非一時衝動或糊塗),也會連帶貶低了阿漢,以及兩位男主角之間的感情。
這樣看來,班班是以主要角色來塑造:在性格上與Birdy相近而與阿漢相反,在關係上是異性戀的相對容易(兩個月加一個晚上就能成情侶)與同性戀的舉步維艱(累積一年的兩人世界忽然變成了別人),而且是以正面的形象使兩位男主角的關係產生變化。
二、製造衝突使情節轉折
那麼,所謂的「綠豆糕誘惑事件」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事件是兩個同樣愛著Birdy的人,誤以為對方是Birdy最重視的人,而且都為了Birdy想幫助對方──無論對阿漢或班班,都是很重要的轉折。從一開始的招呼(也有劇照)顯示,約見面的人是阿漢(班班明顯遲疑);時間點是浴室戲之後,從冬季換到夏季制服,時間推算起來,也就是Birdy冷落阿漢至少整個冬天(車禍時阿漢還穿著夏季制服,雖然Birdy穿著外套),阿漢在痛苦與寂寞之下,決定採取行動,做最後的努力。從他與班班的對話來看,這次約見面有幾個目的:
(一)爭取重新成為朋友:認班班為乾妹妹,如果得到班班同意三人同行,就可以讓阿漢間接向Birdy自證不會再越線,也不會讓人覺得他們兩人是同性戀。
(二)放棄成為戀人、囑託班班善待Birdy。
從這兩個動機來看,阿漢已經明白在浴室當下,Birdy說「對不起」的意思──他無法回應阿漢的感情,往後的冷落更證明了他甚至不惜放棄曾有的全部情誼,所以這是阿漢最後「挽救友誼」的行動。然而認乾妹妹被拒絕,緊接著班班的勾引讓他以為她沒有那麼愛Birdy,「他珍惜的人對她而言是任何『溫柔體貼的男生』都能取代的」,這使他無法忍受,不僅在最後威脅班班,也因為不甘心與憤恨的驅使下告密,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阿漢的動機和心理變化,在整個故事都以他的視角鋪陳,以及演員細緻的演繹下,可以看到相當生動鮮明的轉折;而呈現阿漢的黑暗面,也能豐滿這個角色的面向,讓他的戀愛歷程更具曲折與合理性──原意退讓,結果反而前進。
但就班班這個角色而言,這段的心理表現卻更加困難而複雜:從前面軍歌比賽、宵夜之後,班班就沒有太大的戲份,除了成為Birdy口中借車的藉口,或放氣球告白(Birdy應該事先告訴她今天有驚喜,如果班班懵然不知,兩人無法表演眉來眼去,就不足以刺激阿漢死心)的對象之外,她如何看待這段感情,我們都付之闕如;而從阿漢的角度,都是Birdy想讓他知道的「打得火熱」,但實際上如何呢?除了在車禍時,我們只看到Birdy借了阿漢的車卻沒有載班班,以及Birdy受傷,不叫救護車和女友卻叫來阿漢,固然嘴上用「對不起把你的車弄壞了」當作藉口,但班班這個女友在Birdy心中的重要性,就頗令人存疑。若再分析這段互動,雖然是阿漢試圖主導以達成目的,但班班的反應,也有幾個點可以注意:
(一)阿漢忽然約她、送她最喜歡吃的東西,她很驚訝,明顯這是過去絕無僅有的;但是當她感受到阿漢釋出的善意後,就問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這個問題很奇怪,因為一般來說,情侶之間是容不下一粒沙的,例如阿漢自班班出現就變得格外敏感;班班和男友約會,卻友好地問男友的好友要不要參加,如果是想左右逢源,又和之後不斷問他要不要「介紹女朋友」相斥,也與她之前謹守人際界線的表現矛盾。這裡或許可以從「Birdy對阿漢疏遠冷落」推測:如果班班察覺兩個男生之間出現了問題,卻不(可能)知道理由,認為過去疏離的阿漢忽然找她,是想找機會跟Birdy和好──這可能是她事先想好「阿漢會約她」的原因,所以她也順水推舟展現了樂於幫忙的善意(但在同時也間接證明她和Birdy的關係,還沒有到期待或渴望「兩人世界」的熱戀階段)。
(二)接下來阿漢提議收她為乾妹,這樣「三人往後可以一起出去玩」,對班班而言是證實了(一)的猜想。而班班的回應是「那要我幫你介紹女朋友嗎」,這裡可以連同教堂裡Birdy勸阿漢交女朋友的理由,推測Birdy怎麼解釋要班班給阿漢介紹女生:「太寂寞了」──為了不跟最好的朋友疏遠,過去從不來打擾他們的阿漢(雖然實際上是阿漢嫉妒至難以忍受),這次甚至私下約她,還答應和他們一起出去玩(當電燈泡)──班班此時必然作如是想,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三)第二次介紹女朋友的提議被拒絕後,阿漢沒有等班班回答「認乾妹」一事,就自顧自地說了「如何陪伴Birdy」的要點,先從Birdy容易令人擔心的言語行動說起,再提到Birdy用笑容掩飾難過的習慣,都能看到阿漢對Birdy的擔憂與細心觀察,讓班班意識到「他比我更了解Birdy」並覺得不尋常,於是她第三次提到「介紹女朋友」這件事,還強調「我們班真的有很多(女生喜歡你)」,阿漢則再次打斷,這次「寂寞需要陪伴」到達了會在乎Birdy心理需求的程度,其中的親密不言而喻,連同阿漢懷想的表情讓班班感到不安,才會在這時候忽然回答「不要」──哪裡來的不安呢?因為那明顯是兩人世界,推測是Birdy也曾經在班班面前,不自覺說起和阿漢有關的事,讓班班感到被排拒在外,以致必須在此刻出聲,將阿漢/Birdy的注意力拉回來──這邊反應顯現的是對兩人情誼的嫉妒。
(四)這種「(哥兒們的)兩人世界」讓班班隱約察覺到阿漢對Birdy的在乎(卻被Birdy冷落),加上阿漢幾乎不會看著她說話,由此敏銳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被討厭」的,認乾妹並非真心,卻得到「你是我朋友的馬子,看你幹麼」的回答;班班先察覺阿漢的寂寞,第四次提出「介紹同學給你」的建議,阿漢第四次拒絕,說「我不想交女朋友」,那瞬間的笑容太過脆弱,所以她伸手摸阿漢的臉頰,安慰他「你很溫柔體貼,很多女生會喜歡你的」,阿漢再次拒絕「那不重要」,兩人又重複了一次「不重要」後,阿漢打算離開。
在「阿漢很寂寞」、「阿漢很在乎Birdy」、「Birdy也很關心朋友,不只一次要她介紹女生,卻不再跟阿漢有來往」,「阿漢想透過她和好」卻「不是真心想認乾妹」、「幾乎不看她」、「四次拒絕她介紹女生的建議」──以觀眾的角度來看,由於有前面劇情的鋪陳,自然知道原因是「阿漢愛著Birdy」並為阿漢的退讓成全感到心疼;但對身處那個年代、可能連「同性戀」都沒聽過,即使聽過也可能不認為會發生在身邊(尤其是主動追求她的男友)的班班而言,是不會這樣推論的──如果承認這兩個男孩的戀愛關係,在根本上就是證明了她的存在只是王柏德利用逃避的工具──但若以異性戀腳本來看,最可能的結論是:「阿漢喜歡的是她」,所以Birdy關心卻疏遠阿漢,還要他介紹女生;所以阿漢不是真心認乾妹、幾乎不看她,而且次次拒絕她介紹同學。那句「你是我朋友的馬子,看你幹麼」是阿漢不敢承認「討厭」的藉口,但放在這樣的推測裡,卻變得完全合理,足以誤導班班察覺真相。
到目前為止,班班與阿漢的互動,都還謹守異性社交應有的分際,摸臉是她的不忍心,但當阿漢收起笑容,狼狽地試圖逃開時,再次感受到那份脆弱的班班,趕到他面前阻止他:
「跟你談戀愛一定很幸福!你會為女朋友想,關心她,愛護她!」
這裡延續前面「溫柔體貼」的稱讚,班班應該是仍想安慰他,給他鼓勵,但在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的男友,「Birdy很好玩,像放煙火一樣,熱熱鬧鬧的,可是我想……很多女生比較喜歡那種,慢慢醞釀的感情。」
這段話可以看到班班的脆弱──她的男友不會為她想,不會關心她、愛護她──就像瓊瑤小說一樣不真實,就像煙火一樣,短暫的熱鬧燦爛之後只剩下冷寂──班班肯定隱約有感受到Birdy的用情不誠,卻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該如何證實,她無法接近Birdy的心──但阿漢會關心朋友的心理需求,會告訴朋友的女友要怎麼陪伴他──連Birdy的好朋友都知道他怕寂寞,身為女友卻還不知道的自己,是否不被愛著?Birdy真的喜歡她嗎?而這個男友最好的朋友,能不能給她解答?
在寧願選擇「學長可能喜歡我」與「男友沒那麼喜歡我」的認知夾擊之下,之前一直謹守「跟男友的死黨說話」分際的班班,伸手摸了阿漢的扣子,問他:「你……覺得我怎麼樣啊?」
這句話從班班當下的行動與表情很明確是誘惑,但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她並不自信,不自信阿漢喜歡她(不久前甚至認為討厭她),也不自信Birdy喜歡她,所以這句話固然可以解釋為「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但更可能兼具「你覺得我(在Birdy心中)怎麼樣」;而且這個行動跟之前的她相較(她一共提了四次要介紹女生給阿漢,可知在此之前,她並沒有誘惑的念頭),實在太不合理了,就之前提過的「性格決定命運」原則,這也是班班的「求救訊號」,那句與其說是「你覺得我怎麼樣」,不如說是「我該怎麼辦」?
但阿漢不可能理解她的求救訊號(他不可能知道Birdy和班班戀愛時真正的相處狀況),他認知的就是表層的誘惑,所以他嚴重警告她「不可以辜負Birdy」,其中有一句話,鏡頭給了班班特寫,那就是「Birdy真的很喜歡你」,班班當時表情是「真的嗎?」這句大概是過程中被兩個男生隱瞞的她,唯一最想抓住的真實──然後阿漢撞了她的肩膀走了,只留下在原地徬徨的她。
從以上分析可知,班班有感受到Birdy的疏離,和阿漢態度的怪異,然而在不知道「同性戀」的情況下,她逃避了內心最真實的感覺,選擇相信異性戀版本的合理推論就是:阿漢喜歡的是她;而在感受到「以現實的相處條件下,阿漢比Birdy細心體貼」,以及不確定自己愛情真實的迷惑下(Birdy雖然對她好,卻是依據異性戀腳本的照本宣科,並沒有認真與她「慢慢醞釀」),班班誘惑了阿漢(或者說向他求救),這讓我想起Birdy也是以現實的考量、無法確定自己感情的迷惑下,也用過去與阿漢的互動(一起聽耳機分享音樂)誘惑了班班成為他的女朋友;除此之外,同樣期望體貼與陪伴這種「慢慢醞釀的感情」,也能看到班班與Birdy的相似之處。不同的是,班班有嘗試與追求所愛的勇氣──這又符合她一開始站出來反抗教官的人設,若再進一步以他們三人共通的文本瓊瑤電影為例:《我是一片雲》的段宛露不敢斷然追求所愛,以致結局淒慘;《聚散兩依依》的賀盼雲顧慮小姑,最後與高寒差點分離;《一顆紅豆》裡夏初蕾也處在兩個兄弟的愛情當中,無視內心真正的感受,險些與真正相愛的對象死別──優柔寡斷的人設在瓊瑤小說裡結局往往悲劇,班班在此刻敢於表達,如果是以她為主角的戲劇,想必是會獲得喝采的吧?
可惜的並不是。她的舉動令阿漢憤怒,在警告之後拂袖而去;然而這份勇敢在相信「Birdy很喜歡班班」的阿漢心中,想必又再次造成衝擊:為什麼選擇她?阿漢想必會想起第一次兩人一起對抗教官的畫面,以及事後Birdy對他說「你這樣跟那些討厭的教官有什麼兩樣」的回應,如果要說他有什麼地方不如班班,就是他從來沒有反抗體制、追求所愛的勇氣──班班卻都擁有。阿漢對班班的嫉妒,和曾經想把Birdy交給她的決定,絕非只是「她是Birdy選擇的女朋友」而已,也是因為班班擁有他沒有的人格魅力,讓他覺得「Birdy跟她在一起也許更好」(雖然戲份很少,但從放氣球那段來看,班班對男友的舉動顯然感動在心,而非阻止他鑽體制的漏洞)。然而在以為班班沒那麼愛Birdy後,他的想法就改變了──如果反抗體制與勇於追求才能得到你的回應,那我何必退縮?你對我不是沒有感覺的,不是嗎?把這個想法推到阿漢家險些出櫃的段落,也能看到Birdy和阿漢的相知之深:Birdy知道(過去的)阿漢是不敢出櫃的,所以跑去他家誤導雙親(加上綠豆糕片段更加合理),又拿話激他;阿漢也知道Birdy賭的是這點,但他豁了出去:如果要跟班班(和過去的你)一樣才可能改變現狀,那我當然選擇勇敢。
三、要不要接下綠豆糕
在浴室的地獄裡,阿漢理應了解Birdy的「對不起」裡表層的「不可以」(裡層的是「我愛你」),加上綠豆糕這一段,能使阿漢去告密的轉折更加合理,告密之後Birdy去阿漢家揭露「他搶我女朋友」的「異性戀版本真相」亦有根據,使三個人的關係更加立體複雜,以及加強班班的人設,合理推衍為何最後她跟Birdy結婚的部分原因──一方面她選擇相信(比她更了解Birdy的)阿漢說「Birdy真的很喜歡你」,一方面也是因為阿漢的告密使她被退學──以Birdy「還不了情但會負責」的個性,只要班班沒有提分手,他就會跟她在一起,甚至跟她結婚。事實上,比起那一段太過突然、明顯軟弱而且不太高明的誘惑,我更相信那四次的「介紹女生」來自於她對男友囑託的重視,和她對兩個男孩之間友誼的尊重。即使她後來知道Birdy心中愛的是誰,也知道Birdy可能是同性戀,但她相信阿漢的話(Birdy在兩人當中選擇了她),相信Birdy願意努力,更相信性向可以矯正,跟Birdy結婚成了她最好、最有勇氣的選擇──然而Birdy在愛情選擇服從體制,使她也掉進了體制的陷阱無法只靠一個人改變──最後失敗只能放彼此自由。由此推衍至三十年後願意與阿漢見面,願意告訴阿漢Birdy已經離婚,也發自內心說出了「早知道我就不努力了,害了我一生,也害了他」對自己糊塗與執著的懊悔,和對Birdy軟弱的遷就──她對Birdy或許有怨,但對他更有同理,沒有堅強和勇氣,和豐沛的感情,是很難說出這番話的──否則她可以如《斷背山》的露琳,在電話裡用冷漠的交代,直接打發阿漢。
然而綠豆糕那段的情感轉折太過複雜,尤其前面沒有鋪陳Birdy與班班談戀愛後實際相處的狀況,要在關鍵處表現那瞬間無法確認男友感情的軟弱,氣勢又必須與對手相等,對新手演員來說挑戰過高,只要稍有不足,班班的形象在看似「破壞他人戀情」(其實她不知道)、「勾引男友的好友」(其實是在求救)的外顯行為在厭女情結的加乘中將會顯得更加負面;且加上這段,班班在電影裡的戲份變重,還必須增添戲份,鋪陳班班在「勾引」阿漢、因男友被退學後,又如何跟Birdy結婚。亦即加上這段,雖然豐富化了班班的人設,顯現她的弱點,並且加強她與Birdy相似、又與阿漢相異的形象,卻也因為增加了角色弧線,而必須交代她的動機(從綠豆糕片段可知,她也期望被愛,期望感情是慢慢醞釀的踏實)為何最後沒有達成目標,而每一項增加都會影響故事主題的複雜度,更會影響Birdy和阿漢的形象。以北影版三十年後為例,班班僅修改回顧過去幾乎落淚,一看到孩子就揚起笑容陪伴的堅強,而Birdy僅加了一句「這三十年來,我跟班班結婚,生孩子,過著沒有愛的生活」的台詞──固然是想表現阿漢才是他的真愛,卻使得班班三十年的付出與努力被無視與否決,也窄化「愛」的定義(友情、同盟之誼、夫妻和父女之情都不是愛嗎),就使他的渣度提升三十倍。而若加上綠豆糕的片段,阿漢告密幾乎是呼之欲出的事實,也強調他無視現實壓迫的盲目,同時傷害了三個人──幾乎每一項結果都是負面。如果省略,告密變成猜測,阿漢闖入教官室是對Birdy受罰的不捨;少了Birdy那句話,呈現雖然婚姻失敗,至少他知道自己傷害了兩個人,表達愧疚但對與前妻過往不加評論是對兩方最好的尊重──唯一傷害的是班班角色的完整性,讓她從開始如同女主角的立體,變得純粹為了劇情邏輯和資訊交代而存在的功能性角色(在阿漢打電話聯絡後,為阿漢提供「Birdy現在單身」、「Birdy是同性戀」、「性向無法改變」的訊息),也讓一開始有意塑造「非三角不成關係」的目的變得蛇尾而單薄,真的相當可惜。
四、結論
由以上分析可知,班班角色的人設、地位、出場時機,都舉足輕重:她是讓Birdy考慮「跟女生交往,好讓他和阿漢不被視為不正常,也確認自己是否可以喜歡女生」最好的戀愛選擇對象,是讓阿漢察覺自己對Birdy的感情並非友情的關鍵。她的存在讓Birdy在與她交往的期間,持續地刺激阿漢死心;而至綠豆糕片段,是Birdy在兩人之間周旋,成功讓阿漢認為「班班更適合Birdy」,以及失敗讓班班察覺「他沒有那麼愛我」的情感曲線產生交叉轉折,進而使阿漢產生「如果對她來說Birdy可以取代,那我何必退讓」的勇氣與衝動,和讓班班忽視真實的感覺,寧願相信「Birdy真的很喜歡她」的證言,而使阿漢與Birdy關係的地獄掉到底層,也使班班最後和Birdy結婚,即使知道Birdy是同性戀也選擇願意努力,以致耽誤了青春──使結局更加合理。
如果將《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的故事化為主旨,應是:誠實面對自己,並且勇敢去愛,可以將故事裡的主要角色化為:
阿漢 Birdy 班班 神父
誠實面對自己 ○ ╳→○ ╳→○ ╳→○
勇敢去愛 ╳→○ ╳→○ ○ ╳→○
結局 與Birdy重遇 與阿漢重遇 與Birdy離婚 與初戀重遇
對比兩位男主角「得不到想要的對方,卻在三十年後確認得到需要的愛」,班班得不到需要的愛,曾經得到想要的Birdy最終也與她分開,徒留遺憾而沒有任何翻轉的空間──徹底成為被犧牲的角色。莎士比亞悲劇中有三大重點:環境、命運、性格,環境養成性格,性格發展成命運。班班原本的性格特質應該足以得到更好的命運,卻因為大環境的限制而變成悲劇──雖然這是因為愛情無法靠一個人努力而成就,也證明了異性戀霸權對當中的每個人都會造成傷害(畢竟現實中,三十年後還能與初戀一如往昔的人微乎其微),但為了維持兩位男主的純愛關係,班班成了最終犧牲最多,花了最多時間在她的選擇上,卻得到最少的角色,一如敬驊(飾演Birdy)所言:「現在最心疼的人是班班,她是一個花了最多時間在我們兩個人身上的人,因為她是女生。我們兩個角色,就是那一段感情,可以當作一段回憶,我們去回顧,然後我一直在等待哪天有希望的那一天;可是班班是她把全部付在我們身上,這是她的回憶沒錯,可是她沒辦法改變了,因為她已經老了,她的人生已經是這樣了。」
我只能默默期望,在往後的同志愛情電影與現實裡,不要再有像班班一樣被徹底犧牲,只能靠「孩子」作為慰藉的同妻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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